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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贺深深地把头点下去,又抬起来,说:“确实是这样。”
王吉皱起眉头:“可是……”
刘贺摆摆手,“让我先问一个问题吧。
刚才说的最后一件事,仔细想想,王老是否会感到特别熟悉?”
王吉没想到会被反客为主,思忖片刻,倒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王老是以什么身份名扬天下?”
刘贺笑笑,“一定不是昌邑中尉,也不是如今的谏大夫。”
这话王吉不好意思接,所以龚遂一抚疏须,替他回答:“琅琊王子阳,当世经学巨擘,《齐论语》一派宗师!
不过小王爷,你要是把修墓和治经混为一谈,子阳可不会当作醉话轻易放过的。”
“你们都已经习惯我离经叛道了,要不然,也不会放任我这样喝酒……”
刘贺又提起“常斟满”
小抿一口,“我在山阳郡十一年间,形同囚徒,每日无事,确实反复读了经书。
孔圣人的《论语》,不是圣人亲为,由他的弟子编撰,已经不是原话。
被秦朝一把火烧过,到我们大汉时,又变成了鲁人一个版本、齐人一个版本、孔家宅壁挖出来的又一个版本。
虽然王老就是齐论方面的大家,但说实话……这里面哪一个才是真的?没有人说得清楚。
甚至在道家、法家、墨家眼里,还有更多的孔子。
但这并不妨碍圣人之说大行于世,甚至正因为它有疑点、有阐发,有好多方势力在相互攻讦,它才能历经四百年而依然不朽。”
他摸出怀中一枚小小的玉印:“从这点来看,圣人也像一只鸮——吉鸟、凶鸟,谁都不知道它的真面目,可它已经活过了多少代王朝。”
龚遂听得哈哈大笑,原以为王吉会生气,没想到他只是陷入了沉思,一时间甚至无法自拔。
片刻以后,王吉才说:“我教的版本,虽然比较贴近本意,但也不能说全然揣摩出了圣人的意思……其他人说的,或正或误,都有他们的道理。
四百年前的古人、今人、四百年后的来者,眼中都是不一样的《论语》,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侯爷说的,我并不反对。
不过,这和墓室有什么关系?”
“十多年以前,我为了登仙、长生和不朽,夜夜无眠,想着只要我把陵冢筑得完美无缺,就可跨越岁月漫长。
其实我现在主要的想法,和那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刘贺说着,又慢慢喝下一口酒,像是要用酒液来酝酿勇气。
他向往着身后身,连死也不曾畏惧过,但聊到自己的大墓却依然有些紧张。
多年以来,无论妻子儿女,都不可能和他谈这些。
“那时候我自以为清醒,看所有人都觉得庸庸碌碌。
所以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人力有尽头,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做到完美……我只想着谋划一场圆满的弑君大礼,让我死得其所,朝堂也能再换个模样,可到了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意识到,那二百多名臣属就是因此而死。
我给不了他们大陵,如今他们的漆甲都埋葬在这里,陵园是他们回不去的长安。”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远了,说回来,我现在觉得不论是充国的墓、我的墓,甚至昭帝的平陵、武帝的茂陵,早晚都会被人挖开。
就连孔圣人墓而不坟,后世弟子也还是给他种成了一片树林。
所以,与其想着永远留存,倒不如把后来者考虑进来。
我希望他们看到这些……整座陵园、地宫、器物,都是我。
也许有人能从中看到财宝、金银;有人看见的是功业、天命;也许有人看见的就是历史。
到最后,如果要用,也许能把我这个废帝的名字重新带回人间;如果不用,就让我沉进水底,再等个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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