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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把手搭在外甥的脖颈上,看着他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这个为了自己的母亲,几个小时前差点把父亲活活打死的人,其实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所以其他的话他也不忍心再说了。
从舅舅家回到医院已经夜里了。
东勰没有上楼,就坐在花坛的石凳上。
他感到自己浑身酸软如泥,手脚都提不起力气。
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厌恶自己的家,以前他只是厌恶严洪这个人,但现在他厌恶自己的家。
这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沼泽下面是腐朽植物盘根错节的藤蔓,它们相互缠绕彼此嵌套,你永远没有办法把其中的一根拯救出来。
不仅如此,它们还要竭尽全力地绞杀每一个试图逃离这里的背叛者——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岁末的夜晚更深露重,东勰就这样和那片由浓转淡的夜空厮守了一宿。
手术保住了母亲的左眼,但从此以后,所有的事物落在她左边的瞳孔里,就只剩下了茫然的光亮和一圈潦草的轮廓。
这样的眼珠其实已经和装饰物没有区别了,它存在就是为了让左边的眼眶不至于以一个恐怖的黑洞示人。
纱布拆下来的那一刻,东勰的心脏狠狠地揪起来。
他拒绝承认这恐怖的灰白色珠子是母亲的眼睛,拒绝承认这是一只对自己从幼年到成人每一个成长点滴都倾注了爱意的眼睛。
从此往后,所有微妙的情感,都将在漆黑的墨镜背后销声匿迹。
那里再也不负责为心灵充当窗户,再也无法窥到任何声息,那里从此万籁俱寂。
过年的头几天,母亲执意要搬回自己家。
自从出院以来,东勰和母亲在舅舅家里住了几个月。
搬走那天,舅妈掏心掏肺地苦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责怪自己作为“长嫂”
的失职。
她坚持把他们娘俩送到车站,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嘱咐了无数次,把母子二人不过几十公里的短途告别得格外沉重。
东勰沉默着把箱子搬上搬下,故意走在最后面。
一路上,他都在耐着性子听身边的两个女人长吁短叹。
母亲往往就会在这个时候感慨起自己的命运,甚至代替所有的女人感慨命运。
“妈你别哭了。”
东勰说,他很想说“哭有什么用?”
但还是咽了回去,把抱怨换成了一句嘱咐,“大夫说你眼睛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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